第二天中午，陈飞宇带着家人来到导师申穹的别墅门前时，恰好碰上了放晴的天气。湛蓝色的天空上零零散散地飘着数十团灰云，就像一群在草原上奔跑的野猪。太阳也破天荒地在碎云里穿梭着，在灰气沉沉的大地上投下了迷彩一般的斑驳光影。
这种天气虽然也算难得，但跟温馨和惬意却一点也挂不上钩。看不见的强烈上升气流正疯狂地推挤着高空的云层，短暂的晴天意味着这里正在成为狂躁风暴的风眼。
街上的人们全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灰云背后的晴空。他们得赶紧到达目的地，或者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因为凛冽的飓风裹胁着飞镖一般的冰块随时都可能扑面而来。
“叮咚！”陈飞宇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护士服，留着齐刘海，眉清目秀的少女。
“您好！你们是来找唐教授和者申院长的吗？”
陈飞宇一愣，正要开口，屋里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飞宇他们来了吧，我在监控里都看到了，让他们进来吧！”
进屋之后，一头银丝的唐语教授正满面挂着慈蔼而欣慰的笑容向他们走来。她的步履已经有些蹒跚，但眼中的光彩依旧如当年在讲台上那般敏锐。
“这位是301医院的护士小裴，你老师他说医院里住着憋得慌，非要回家里来。这还要感谢组织，放心不下他那把老骨头，专门派了医护人员到家里来照顾。”
唐语教授的话语间虽然充满了感激，但陈飞宇分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许无奈。
“唐教授，您和申院长为国家和世界作出了那么多贡献，这都是应该的。你们聊，我去准备下午的理疗器械。”小裴脸上带着醉人的笑意，说完之后便向里屋而去。
“唐老师，你们大人肯定有很多事儿要聊，我能不能先到您的书房去看会书！”陈旭安奈不住兴奋的情绪。
“行！你去吧，旭旭。给你准备的书已经整理在书桌上了，你一会顺便带回去吧。咱们来年开学就可以直接上研究生的课程了！”唐语教授看着陈旭的目光中闪烁着希望和欣慰。
还不等陈飞宇开口象征性地说嘱咐儿子两句，陈旭已经跑上了楼梯。
寒暄了几句之后，陈飞宇向里屋扫了一眼，说道：
“刘玥，你陪唐教授聊一会，我去看看申老师。他在卧室吗？”
唐语教授点了点头，刚要开口，护士小裴就从里屋走了出来：
“申院长他在后院，虽然出太阳了，但是气温还很低。正好我也要劝他回来，你们少聊几句，帮我把他带回来吧。”
“好勒！”
陈飞宇一推开后院的门，就看到被冰雪摧残的无比萧瑟的后院里，导师申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坐在轮椅上。他身上裹着厚重的防寒服，帽子和围巾几乎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完全遮住。他脸上的皱纹是如此地深，就像已经刻入了骨头里一般。
看着此情此景，伤感和愧疚在陈飞宇的心中翻涌。在他的印象里，导师申穹还是那个在讲台上，疾言厉色地骂得自己狗血淋头的严师。是那个眼里放着凶光，让自己不敢直视的领导。而现在的老师却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苍老得和自己隔了一个时代。
他刚走出两步，就听到了导师那依旧苍劲的声音：
“是飞宇吗？”
陈飞宇心中舒缓了几分，快步走到了轮椅前：
“老师，是我，您还好吗？”
申穹抬起那如褶皱的牛皮纸般的眼皮，看了看陈飞宇。龟裂而苍白的嘴唇稍稍拉长了些，仿佛是在微笑。
“你还记得以前上课的时候，我怎么考察你们对星图的熟悉程度吗？”申穹说话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劲儿才能完成。
陈飞宇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记得，您会在白天的时候问我们星座的位置，并让我们对着蓝天白云或者天花板把它们指出来。”
申穹缓缓地点了点头，呼出了一团白雾。
“那我想考考你，现在能找出长蛇座的位置吗？不用手指，只需要看一看。咳咳咳！”申穹后半句话的语速加快了些，引起了连连的咳嗽。
陈飞宇感觉有些奇怪，看了看时间，然后本能般地向此时正位于头顶偏后方向的长蛇座看去。就在他回过头的一瞬间，在余光的边缘敏锐地捕捉到了别墅二楼的窗边站着一个人影。那在冰晶结成的窗花后的一身白衣，分明就是护士小裴。
他心头一紧，仿佛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年轻护士锐利的目光。也立刻意识到，那个容貌清秀的护士在这里，恐怕不单单是完成护理工作的。
“我看......到了。”陈飞宇故意把看字拖得长了一些。
申穹用只有陈飞宇能看清的幅度微微点头：
“当年你记星图就是最吃力的，因此没少挨我的骂。在我们那个时代，你的火箭和航天器设计能力都不算拔尖。当年的登月计划，你的长征十五号就没能竞标过长征九号。但你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超群，总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虽然你的有些办法在时代之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是不可理喻。但你从不会因此就放弃那些你认为浪漫而荒唐的想法，并竭尽全力将其实现。这也是我最看重你的一点，也是我决定要让你加入ESDC的原因。”
导师申穹对自己的评价让陈飞宇感到非常疑惑。诚然，在公元时代，自己的业务能力确实不算拔尖，但记忆力却是出类拔萃的。
这前后矛盾的前半句话，却是用非常清晰而沉稳的口吻说出的，这绝不可能是导师已经老糊涂了。而导师的后半句话，细细品来，也不像是评价自己的功过，而是更像是一种晦涩的引导。
“飞宇，你这个时候来看我，说明你对当下文明面临的危局已经洞若观火。你这些年来的工作，让我更加确信，当初让你加入ESDC是我为数不多的正确选择。但这也给你背负上了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得多的枷锁，这副我已经扛不起的枷锁，只有靠你了。”
“老师，请您放心，我会不辱师门的。”陈飞宇尝试着回应导师哑谜一般的期待。
申穹徐徐点头肯定，但看着陈飞宇的眼中却透着无尽的失落与悔恨。
“我确实教过你不少知识，但幸亏没有塑造你的灵魂。这也是我最庆幸的一点，现在我老了，眼睛也花了，但反而觉得自己离群星却更近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也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需要你做的事情还很多......”
就在此时，一股冰凉的冷风毫无征兆地呼啸而来，风中夹着的小冰晶砸在防寒服上“沙沙”作响，空中的云朵瞬间沸腾着开始蚕食碧蓝的天穹。
申穹一把抓住陈飞宇的衣袖，那劲道和干瘪的脸庞极不相称。
“风暴来了，这轮椅进屋很麻烦，你背我进去吧！”
陈飞宇点了点头，拉住导师防寒服下骨瘦如柴的双臂，转身蹲下。导师趴在了他的背上，刚要起身，就感觉到耳边有一股微弱的热气。
“别信他们的任何一句话，跟他们干到底！”
这句声音小得几乎要被狂风掩盖的话，如无声处听惊雷一般重重地灌进了陈飞宇的耳心里。仿佛充满了这位曾经睿智无比，知识渊博的学者一生的悔恨与愤怒。陈飞宇缓缓站起身来，完全明白了导师哑谜般对话里每一个字的含义。
陈飞宇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屋里走去，唯一一颗飞出眼眶的泪珠，在寒风中瞬间被冻成了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