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婵病了。
许是因为伤透了心的缘故,伤神又伤身,这一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这期间父亲母亲谁也不曾来看过她。
永宁伯爵府的下人本就瞧不起她,一看伯爷夫人连她生病都没来看一眼,就更加明白伯爷夫人被她伤透了心,下人们就更加的拜高踩低。
各种风言风语,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她耳朵里钻。
本就对她怨言和鄙夷颇重的栖霞阁的丫鬟们,对她更加不尊重。
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但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廊下、窗外说她的不是,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她听到——根本就是故意的。
还会故意说,今日父亲母亲又给林月灵寻了什么什么好东西,又带着林月灵去了哪里那里,姑太太又来看林月灵了,曲家表少爷也一同过来,与二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云云……
林月婵本就伤透了心,又被这么一气,急血攻心之下,病情反反复复,总也恢复不了。
她就这么孤零零,一边躺在床上,一边一遍遍过那日在祠堂,以及这些天自己的遭遇。
越回想,越心寒,也越绝望。
这日她刚恢复了些许精神,林月灵居然过来看她。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林月灵。
若不是她,她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若没有她,这伯爵府上下,也不会对她敌意如此她。
没有她与自己做对比,她又如何会被这么对待?
没有林月灵,父亲母亲也不会这么偏心……
看着一脸关切,细细询问她病情如何,劝她不要同父亲母亲置气,让她好好养病,却绝口不提让她落到这般境地的根本原因——与曲家的婚约,更是不提她主动放弃婚约,还她原本的一切,让伯爵府回归平静。
只是站在既得利益者的位置上,劝她大度。
她这种姿态,让林月婵恶心。
这种利用自己的柔弱,抢占别人的人,才是最恶心,最丑陋的。
偏偏所有人都被她骗了,都以为她是美好的,无辜的,受害者。
听着她冠冕堂皇的话,林月婵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恨意。
以前她只是羡慕嫉妒林月灵,但这一刻,她恨她,是痛恨的那种恨。
如果没有她,她压根不会遭遇这一切!
“……姐姐,”林月灵满脸担心地看着躺在床上,虚弱又憔悴的林月婵,恳切道:“父亲母亲只是这些日子太忙了,所以顾不上过来瞧你。”
这话落在林月婵耳中就是——父亲母亲近来忙着给我寻好东西哄我开心,才不想过来看你这个粗鄙村妇。
“我没有妹妹,”林月婵冷冷道:“别叫我姐姐,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
正想要叮嘱姐姐好好养病,需要什么她会让人来照看着的林月灵,听到这话,登时一怔。
林月婵看着她,嗓音和表情又冷漠了几分:“占了我的位置,在我家里,跟我解释,我的父亲母亲,这段时间在忙什么,林月灵,你不觉得,你很假惺惺吗?”
林月灵一张脸顿时惨白如纸:“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林月婵冷声讥讽:“没有抢我的父亲母亲,还是没有抢我的婚约?”
林月灵张了张嘴,却压根无法辩驳,她眼睛都红了,瞧着甚是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可惜了,林月婵既不是曲家表哥,也不是林月灵皱一下眉头就心疼的不行的父亲母亲。
她只觉得可笑。
她不知道林月灵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觉得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抢她的。
但,都不重要的。
不管林月灵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在她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就是抢走了自己的一切!
林月灵白着脸,摇摇欲坠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颤声道:“姐……”
林月婵立马打断她:“别喊我姐姐!我没有妹妹!”
林月灵身子很明显地晃了一下:“大、大小姐。”
林月婵没有说话,只是恨恨地看着她。
林月灵抹了下眼角流下的泪水,努力让自己语气平稳一些:“大小姐,我没有要抢你什么,我真的没有,父亲母亲……大小姐也是误会父亲母亲了,只是我从小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对父亲母亲的习惯更加熟悉一些,父亲母亲也是很在意大小姐的,一直都很在意,父亲母亲知道大小姐流落在外后,花费了很多心血,还亲自不远万里去接大小姐回来,大小姐真的误会父亲母亲了。”
林月婵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件事上,父亲母亲和林月灵可真真是一家人啊。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感情那么好,她怎么也加入不了,在他们身边,她就像个外人。
她没说话,只是冷着脸,嘲讽地看着林月灵。
林月灵,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婚约的事,实在是父亲母亲还有姑母一致决定的,我……”
“你坚决不要,他们会逼着你嫁过去?”林月婵冷声反问。
一句话把林月灵问懵了。
她看着林月婵,眨了眨眼,脸又白了几分。
“我……我……”
林月婵:“你怎么了?你不得已?你和曲家表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所以就得是你的?”
林月灵咬着唇,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道:“大小姐,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喜欢曲家表哥了,我们从小长大,我……”
林月婵:“还说你没有抢本属于我的东西?”
林月灵咬着嘴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来:“表哥,他不能算在里面,表哥自己也并不想……”
“他想不想我不在乎,”林月婵继续打断她的话:“婚约本就是我的,你承不承认?”
林月灵嘴巴都咬出了血,她没说话,只是白着脸,红着眼,摇摇欲坠地看着她。
林月婵既不是曲家表哥,也不是父亲母亲,对她这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反应,更不会心疼她。
既得利益者,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她得到了那么多,她说一两句怎么了?
她都还没有叫屈,林月灵就先委屈上了?可真可笑!可笑又恶心!
见林月灵不说话,这是这样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看着自己,林月婵心里烦躁得不得了,甚至都想把她轰出去——在自己面前做出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
娇撒到她面前,她撒错对象了!
“没话说了?”林月婵冷笑:“被我说中了?别在我面前装了,说什么把我当姐姐,这话骗骗父亲母亲就算了,真以为我乡野长大的,连你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蠢到被你耍得团团转?”
林月灵急了:“我没有!”
林月婵:“没有?那就离开永宁伯爵府,把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婚约,都还给我!”
林月灵:“……父亲母亲不会同意的,曲家也不会同意的,而且……”
林月婵实在不想在听她这些恶心至极的说辞,直接坐起来,粗暴地打断她的话:“那你就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恶心我!你给我滚!”
林月灵也没想到大小姐会突然暴起骂她,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被她的贴身丫鬟拉着离开了栖霞阁。
临走,林月灵的两个贴身丫鬟,还给了林月婵几个不识好歹的鄙夷眼神,这让本就愤怒的林月婵更是火大。
偏偏,栖霞阁的丫鬟们,更是在外头扯着嗓子给被她‘欺负’哭了的善良美好的二小姐出气,各种编排她,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二小姐带了那么好东西好不如喂狗呢,乡野长大的就是粗鄙没规矩……
林月婵差点没被气死,她撑着病体下床,把林月灵带来的补品,全都一股脑扔了出去。
这还不算完,她还把院子里的丫鬟全都赶走了。
这样的人,留在她身边伺候她,她怕自己会死的更快!
那些丫鬟巴不得呢。
今日林月灵不计前嫌来栖霞阁看望作死的大小姐却被骂哭着离开的事,已经传遍了永宁伯爵府,很快又传出林月婵把林月灵送去的人参燕窝等上好的补品扔掉,还把院子里的丫鬟都赶走的事。
永宁伯正在好家,听到这些,直接就让那些丫鬟都从栖霞阁调了出来。
这样不识好歹的女儿,就让她好好反思反思。
到了晚上,整个栖霞阁,就只剩下她和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烧火小丫头。
林月婵以为自己会死,但没想到,她就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笨手笨脚的照料下,奇迹般的撑了过来。
林月婵病愈,除了林月婵本人和照顾她的小丫头,满永宁伯府,没有一个人开心。
当然了,这是林月婵自己认为的,她也不认为父亲母亲会因为她病好了就开心,毕竟连自己亲生女儿卧病在床都不来看一眼的人,又怎么会开心不开心呢,他们压根就是不关心啊!
事实上,永宁伯和永宁伯夫人,确实没有特别开心。
那天林月婵把林月灵骂走,还把她带去的东西全都扔了,彻底让永宁伯和永宁伯夫人失望透顶。
如此好歹不分,恩将仇报的人,居然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内心深处,实在是无法接受。
不过,永宁伯夫人心软一些,她之所以没去看过,是因为她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她本就是被林月婵气病的,永宁伯很生气,坚决不让她再去看林月婵,免得再被她气倒。
在永宁伯眼里,夫人肯定要比林月婵这个让她失望头顶的女儿,更重要。
不仅不让她去,还让人看着她,他本人更是想发设法留在府中,亲自陪着夫人,就怕她一时心软跑过去看林月婵。
林月婵这一颗心,伤啊伤的,也就彻底死心了。
是以,她病好后,第一次见到母亲,母亲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如何了,她只回了她一句:“死不了。”
永宁伯夫人被这话伤的不轻,当天晚上就又开心口疼,又开始人仰马翻地请太医……
林月婵其实还是有些愧疚的,但是一想到她病了这么久,母亲连个面都没露,她就立马冷漠起来。
她没有去看母亲,更没有问一句。
她的这个赌气行为,在永宁伯看来就是大大的不孝,完全养了一个白眼狼。
而永宁伯夫人也伤了心。
林月婵在府里更加不受待见,只要不是当着永宁伯和夫人的面,下人都敢蹬鼻子上脸。
林月婵一直在忍着,或者她一直等,等一个鱼死网破的机会。
认真来说,不是等到了这个机会,而是——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这日曲家姑母和曲家表哥来永宁伯爵府,说是看望母亲的,其实就是来看林月灵,以及让林月灵和曲家表哥相见的。
林月婵现在只想逃离永宁伯爵府,逃离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地方,但就算要走,她也要正正当当,以永宁伯爵府大小姐的身份。
可能是太过偏执了,也可能是心都被伤没了。
无论对谁,她都说,自己很喜欢曲家表哥,当个曲家表哥和曲家姑母的面,她也是这么说。
这也导致,所有人对她的观感越来越差,粗鄙无知又厚脸皮。
而这话说着说着,她自己也信了,尤其是在她卧病在床的那一个月,这个念头更是深入骨髓。
曲家表哥一来,她就飞也似的跑过去。
这种行为,自然引得曲家姑母、表哥,还有父亲母亲的不满。
就连府里的下人都纷纷在为林月灵抱不平。
但林月婵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现在就是要做成这件事——太没存在感了,她甚至连自己都给不了自己肯定,她需要这个机会。
然而,她越疯狂,就越让人嫌弃鄙夷。
甚至还拿京城最近的新鲜事——林昌侯府流落在外的小公子找回来了,但满府上下都很瞧不上这个小公子,小公子日子过得十分凄苦。
还用林昌侯府小公子的事迹,类比林月婵,话里话外指责林月婵不知足。
林昌侯府那小公子,林月婵也见过,确实挺可怜的,长得白白净净,却瘦得只剩个骨头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都病的不行了,也没钱去看大夫拿药,眼睛里更没有什么光彩,瞧着甚是麻木。
看着他,林月婵想到了自己,于心不忍,帮了他一把。
她把自己打从回府就一直戴着的镯子给了他,让他换了钱去看病抓药。
她于心不忍的这一善举,却在京城引起了非议,非说她不检点,与林昌侯府小公子不清不楚。
人品林月婵怎么解释都没人信她。
甚至就连林月灵身边的丫鬟,也拿这件事鄙夷嘲讽她痴心妄想表少爷。
这日,一听说曲家表哥又来了府上,林月婵便立马换了衣服前去找曲家表哥。
但这次,她没能见到曲家表哥的面。
因为她还没接近临水亭,就被林月灵的丫鬟给拦下了。
不仅把她拦下,还对她冷嘲热讽,更是把林昌侯府家的小公子也拉出来,奚落她,讽刺她。
林月婵生气极了,直接给了那丫鬟一耳光。
这还是她回到永宁伯爵府后,第一次动手打人。
之前哪怕府里的那些下人再过分,再蹬鼻子上脸,她都只是言语上斥责,并没有动过手。
可她今日太生气了。
嘲讽她就算了,还辱她青白。
根本就是要逼她去死。
丫鬟本就是看不起林月婵,又自诩是二小姐身边有体面的大丫鬟,被林月婵打了这一耳光后,哪里肯依。
要死要活的,非要讨个说法。
林月婵瞧着就烦,她现在急着见曲家表哥,而这几个丫鬟一边不依不饶,一边又死命拦着她。
这一推搡,很快就打了起来。
说是打了起来,其实就是推搡了起来,只是场面比较混乱。
动静有些大,很快把府里人都惊动了。
最先惊动的,自然是在临水亭子互诉衷肠的林月灵和表少爷。
林月灵过来要拉开她们,但现场太混乱了,林月灵难免会被误伤。
更别说在林月婵眼里,林月灵本就是始作俑者。
她的劝说也好,拉架也好,在林月婵眼里都分外让她恶心,她没忍住就推了林月灵一把,让她滚开。
林月灵一个趔趄直接跌倒了曲表哥怀里。
这下,连曲表哥都对她怒目而视。
赶来的父亲母亲更是愤怒不已,大声斥责她。
林月灵还在一旁柔柔弱弱假惺惺地替她求情,说她不是故意的,都是她不好,是她的丫鬟不懂事惹怒了大小姐。
林月灵的这番话,只是让大家更加心疼,更加讨厌林月婵。
林月婵忍无可忍,让她闭嘴。
“你才是给我闭嘴!”永宁伯大声呵斥道。
林月婵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圈,恨不能生吞了她的目光。
她无助极了,也绝望极了。
也是在这一刻,鱼死网破的心,达到了顶峰。
在林月灵又假惺惺过来要同她道歉劝说她不要跟父亲母亲顶嘴时,她对着林月灵的肩膀狠狠一推,直接把她推进了冰冷的池塘里。
没等她站稳,她的衣袖就被林月灵抓住,她也跟着摔进了池塘里。
水可是真凉啊。
刺骨的冰凉。
然而让她更加锥心刺骨凉的一幕出现了——
在冰凉的池水中浮浮沉沉的林月婵,看到父亲母亲着急地呼喊着‘灵儿’‘灵儿’‘快救灵儿’……
还有刺耳的‘二小姐落水了’‘快救二小姐啊’呼喊声。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想救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林月灵身上。
林月婵已经被冻得麻木了,心也如这池水一般,她不住下沉下沉……
越来越冷,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就连视线也越来越不清楚。
隔着冰凉的池水,她模模糊糊看到父亲母亲跌坐在地上,拼命呼喊着林月灵。
看着看着……
父亲母亲的脸突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她有些奇怪,使劲挣扎了一下,想要看清楚。
突然间,她看到母亲的脸变成了她的脸,而父亲的脸,居然变成了林昌侯府那个流落在外刚被找回府上不受宠的小公子。
她突然有些恍然,她都回伯爵府这么久了,父亲母亲在她脑子里居然一直没有模样。
奇怪的是,她的脸和林昌侯府小公子的脸长在母亲和父亲脸上,她居然丝毫不觉得违和,反而她心里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们就该长这个样子。
但她还是有些不解,只是她顾不得了。
她只知道,她好冷,也好疼。
哪里都好疼,骨头缝都疼的要死……
她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这是她闭上眼睛时,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
但她没能闭上眼睛太久,就在她浑身疼如万蚁啃噬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焦急但又让她十分憎恶的声音在喊她:
“婵儿?婵儿?婵儿快醒醒……”
林月婵迷迷糊糊中皱起了眉头,心里很是奇怪,父亲不是在看林月灵么,居然也肯关心自己了?
婵儿?
他多久不喊自己婵儿了啊,不是都不孝女不孝女的称呼她么?
她觉得讽刺,又觉得可笑,更觉得可悲。
“婵儿!婵儿!婵儿你怎么了?婵儿你快醒醒啊……”
林月婵对这个声音十足的厌恶。
她都要死了,又来装什么关心。
这个声音她听着就烦,也是因为太过憎恶和心烦,林月婵睁开了眼。
然后她就看到林昌侯府小公子,哦,不,是父亲,正一脸担心的呼喊着她。
她一怔。
就在她困惑不解时,视线一转就看到了离着她有几步远的年轻男子。
初元?
林月婵眼睛一亮,初元!她的初元回来了!肯回家了!
这一瞬间,神智归位,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一场浮生大梦,都全部涌进她的脑子里。
她头痛欲裂。
心脏也疼的她无法呼吸。
就连那冰凉刺骨的锥痛,也在一寸寸吞噬着她的血肉。
她以为自己是昏倒了,做了一场梦。
可,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悲痛、伤心、委屈、绝望和濒死的无助都那么真实。
林月婵不蠢,她分辨的出。
那不是梦。
那是她,哦,不,那是……昭朝所经历的一切。
她亲身体验了一番。
她真的好痛啊。
是比梦里那窒息绝望到只有死才能解脱的痛,还要痛的痛。
她捂着脑袋,毫无形象地痛苦嘶吼。
穆存山吓坏了,就连穆初元都被吓得不轻。
林月婵这一场浮生大梦本就十分伤神,再加上长年累月的愧疚悲痛,她身子已经很弱了,又整整昏迷了三日,这一醒来就如此,没嘶吼多会儿,她便直接痛晕了过去。
幸好太医一直在,伯爵府也没太慌乱。
太医诊治过后,只说是悲伤过度,太过伤神,并没有大碍,扎了几针,便让她好生休息,等她慢慢缓过来。
穆初元也不清楚母亲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他也没有离开。
穆存山本想跟儿子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把话都咽了回去。
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也劝不动他了,他现在只想婵儿平安无恙。
林月婵又睡了三四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
她情绪平稳了许多,但起来后,却不搭理任何人。
尤其不搭理穆存山。
原本还在为婵儿安然醒来而开心的穆存山,笑容僵在了嘴角——刚刚婵儿看他那一眼,好冰冷。
她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他。
甚至,那冰冷里,还有几分憎恶。
林月婵倒是在儿子穆初元身上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但看着看着她眼睛就红了。
只是没多会儿,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鞋子也不穿,下了床就快步往外跑。
直奔春草堂。
这几日,夫人昏迷不醒,平昌伯府气压非常低,都怕夫人这下撑不过去,也担心地紧。
再加上,自打皇上登基,府里更是连个笑声都没有,夫人这次生病更是跟宫里有关,平昌伯府上下都沉浸在一股无形的灰暗中。
结果,好不容易夫人醒了,他们都还没得来及高兴,就看到夫人披头散发,疯了一样跑了出来。
看着夫人直奔皇后娘娘在平昌伯府时住的春草堂,众人又有些了然。
冲进春草堂后,看着与梦里她的栖霞阁别无二致的院落,林月婵心脏又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甚至都有些怕,不太敢踏进去。
但最后,她还是摇摇晃晃踏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草一木都刺痛着她的眼睛。
“婵儿?!”穆存山追上来,要喊住她,不想她再沉浸在这痛苦中,他甚至想上前强硬地拦住她,被穆初元给拦下了。
林月婵脚步都没顿一下,只是没走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全身都在呼啸着痛得窒息。
等她进了屋。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长久没忍住的尘封气息。
哪怕这里,她安排了人定时打扫,可没人住就是没人住,依然挡不住这股破败气息。
她眨了眨眼,在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水,哗地落下,打在地板上,绽出水花。
她打量了一圈。
这里她异常熟悉,也异常心痛。
最后,她视线落在里间挨着屏风的衣柜上。
她走过去,缓缓打开衣柜。
再看到衣柜最中间那个格子上面放着的一套衣服时,林月婵终于再也撑不住,她一把把那套她给昭朝亲手做的第一套的衣服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连这套她最喜欢的衣服都没有带走。
她终于明白了,打从她离开平昌伯府那天起,她就没有想过再回这个家。
她错了。
她知道错了。
可,谁能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啊!
她真的知道错了……
见她哭成这样,穆存山眼睛也红了,他走上前,一把抱住她,想要先安抚她的情绪,轻声安慰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婵儿,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林月婵突然抬头看着他,悲痛欲绝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穆存山被她这质问,问的一怔。
林月婵问完,又疯癫似的笑了一声:“我为什么也不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啊,为什么啊……”
她笑了哭,哭了笑,完全魔怔了。
因为她脑子里也全是梦里,她质问母亲的那一幕——为什么会有人不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
是啊!
为什么啊!
她错得好离谱啊!
穆初元眼睛有些红,母亲如此,父亲又失了神,他迟疑片刻走过去,一个手刀把又哭又笑歇斯底里的母亲打晕了过去。
穆存山回过神,正想斥责他怎么能对母亲这般,穆初元冷静道:“在这样,母亲身体会出大问题的。”
话落,他抱着母亲,大步朝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背对着父亲,轻声开口:
“父亲,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您,当初,您是真的觉得昭朝丢了伯爵府的脸么?”
穆存山:“……”
穆初元看了眼怀里被他打晕过去还在哭得母亲,又道:“昭朝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啊,她吃了那么多苦,满怀欣喜回到这个家,却被这个家抛弃,她当时得有多绝望。”
话落,他没再说什么,抱着母亲,大步走出春草堂。
暮春的清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穆存山独自一人待在春草堂,只觉得周遭死一般寂静。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成了林昌侯府流落在外的小公子。
只是,回到侯府后,他并不受待见,还经常被苛待……
直到他遇到了与她同病相怜的永宁伯府大小姐。
所有人都说这永宁伯府大小姐粗鄙恶毒,但他却觉得她是最善良的,她是他黑暗人生的一道光。
只是后来,她死了。
从大梦里醒来的穆存山,看着哪怕睡着已经睡了一夜,还在不住流眼泪的婵儿,眼眶发红,连抬起来给婵儿擦眼泪的手,都在无意识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