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荆无命的这封信,居然还写的文绉绉的。
“久闻白云城主之大名，长恨无缘识荆，十一月十五,月满西楼，候教于城郊二十里明镜山飞泉之下。”
落款,荆无命。
信纸用的很普通,这信送来的时候，墨迹还未完全干掉。
荆无命的书法并不值得恭维，观之甚是粗浅,然则龙飞凤舞,字迹嚣张得像是要从信纸上扑出来咬叶孤城一口。
看来，荆无命的用词虽然很文雅，但他的意思却明白得很。
温玉把信纸合上,蹙着眉，没有说话。
叶孤城十分平静，他正坐在温玉身边,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温玉家的玻璃茶几上，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温玉道：“你要去？”
叶孤城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拒绝的。”
况且,与当世最出名的剑手之一决斗，也是他的夙愿。
西门吹雪的剑与他太相似,叶孤城已经见过了,果然不同凡响。
而荆无命的剑……
他无甚剑法可言,他的剑全然是为了杀人的，叶孤城谴人调查金钱帮也有一阵子了,荆无命的武功路数也略知一二，这杀人的剑法着实有趣，既然有机会比一比,又何乐而不为？
温玉说：“我猜，他是为了找我？”
叶孤城淡淡道：“无论他为了什么，挑战书既已发出，就没有更改的理由。”
他的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剑柄，整个人的面庞忽然又变得很冷酷、很遥远。
温玉缩在沙发上，仍然好像在想着什么。
她当然不是想要阻止这场决斗。
正如叶孤城所说，有些事情是拒绝不得的，况且，叶孤城爱剑如痴，这天底下好的剑法，他都会想要见一见，今日阻止他和荆无命比剑，明日是不是就要阻止他和其他人比剑？
况且，她知道，叶孤城已提前去看过决斗的场地了，是带着傅红雪一起去的。
她在为难的是另一件事情。
荆无命是救过傅红雪一命的，如今却又要与叶孤城决斗……
可她难道要说，为了报恩，倘若你决斗时能杀他，也请留下他的活口？
这话却是万万说不得的，荆无命也是当世顶尖之剑手，在于这种剑手决斗之时，倘若不拿出将对手毙于剑下的意志与杀气，恐怕结果会吃不了兜着走。
半晌，她瞥了一眼叶孤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只说：“不过我说好，最近治愈药水的原料短缺，已经没有了，你要是受伤的话，就只能自己扛着咯。”
生命之水倒是还有，那得看着人的伤到底危不危及生命了。
叶孤城目光平平地扫了她一眼，轻轻道：“我会没事的。”
***
日之后
明镜山、明镜山，可真是一块宝地。
与玉罗刹的决斗在此地，与荆无命的决斗居然也在此地。
明镜山的山顶终年积雪，等到了春暖花开之日时，积雪被阳光所融化，化作山泉，从山顶一路奔涌而下，在山中形成了七七四十九个明镜一般的湖泊，明镜山也正是由此而得名的。
如今已入了冬，进入枯水期，山泉不丰，泉水凝结成向下飞流的姿态，冻做晶莹的冰。
河畔之上，枫树只剩枯枝朝天，枯枝之上，还依稀留有几日前的积雪，像是银花一般。
枯枝之下，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站着。
他身材修长，个子很好，穿着一件黄色短衫，手指苍白而有力，骨里凸出，静静地垂在身边。
这人站在这里，就好似是一根标枪，不知道累、也不会弯折。
这就是荆无命。
荆无命是否真的是一个无情之人？这答案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知道。
他静静地等待着，好似能在这里站到天地毁灭之时。
半晌，他听见到了脚步声，一前一后，两个。
前面那个脚步声，轻之又轻，任谁都能听出是个高手，这脚步声之所以能被荆无命给听见，是因为那高手很放松，他并不愿意在走路上浪费自己过多的力量。
而后面那一个则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两个脚步声忽然都停住。
荆无命缓缓地抬起头来，瞧见了那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的那个白衣飘飘，面色冷淡，腰间一把乌鞘宝剑，这人身姿如玉树，气质却冷峻如雪山。
女的那个就站在男的身侧，他们之间的距离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是亲密……这女郎穿着一件大斗篷，带着一定奇怪的大帽子，她伸手抬了抬自己的帽檐，荆无命就看见了这女郎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荆无命记性很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只一眼，就想起了自己曾见过这女郎。
就在明镜山的山脚下，那间卖茶水的茶铺子之中，她养了一只浑身沾满苍耳还会被乌鸦痛殴的没用猫头鹰。
荆无命：“…………”
还有，她身边那小鬼是……
荆无命也想起来了，那小鬼是自己上次顺手救下的。
荆无命冷冷道：“是你。”
他那双颜色极浅的瞳孔已收缩到了如针眼大小，温玉只觉得这不是一束目光，而是一从毛刺，她一被这个人盯住，登时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爬满了不舒服。
叶孤城冷冷地盯凝着荆无命，不着痕迹地将温玉挡在了自己身后。
温玉从叶孤城身后探出一个帽子尖尖来，对着荆无命道：“不错，我就是温玉，你是在找我吧。”
荆无命的目光收了回去，又落在了叶孤城的面庞上。
他说：“很好。”
温玉道：“你既然是要找我，何故要与叶孤城决斗？”
听了这话，荆无命本就酷烈可怕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点讥讽的笑意。
他冷冷说：“你们关系很好？”
温玉的帽子尖尖晃了晃，没有说话。
荆无命冷笑道：“我先杀了他，然后再杀你！”
说着，他的左手忽然扶上了自己的剑柄，杀气冲天而起，叶孤城神色冰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荆无命的对面。
不错，这样就好。
荆无命懒得想他的无心之举所可能带来的什么劳什子报恩不报恩的，他通常情况之下是个很懒得去思考的人……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论这温玉对他抱有什么想法，今天他也必定杀她！
决斗，一触即发！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斗之时，还会说上两句，但他一瞧见荆无命，嘴里就不是很想吐出人话了，究其根本，是他虽然想看看荆无命的剑是什么样，但却瞧不上荆无命这个人。
如叶孤城一样的剑客，绝不会臣服的。
他们可以败、可以死，但绝不会屈居于人下，做他人座下的一条狗！
所以他尊重西门吹雪，却对荆无命的人格相当的嗤之以鼻。
荆无命也不说话。
与他人的印象不同，荆无命杀人之前经常还挺爱说些废话的，然则面对绝世高手，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之中，好似都燃起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毒火，他已沸腾了起来！
此时此刻，一切不必要的话都可以不说，一切的话都只需要用手中的剑来说！
一截枯枝掉在了地上，就在这时，剑光已现！
叶孤城一剑出鞘，直取荆无命心口命门，这剑光如雷霆一般，在黢黑的夜色之中，格外的辉煌、令人不敢逼视。
而荆无命那双带着死气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孤城手中之剑，就在这时，他身形一侧，已与叶孤城的身子错开了，他的剑就在这时出鞘，左手持剑，穿过右肋，向后反撩而上——！
他的剑薄而窄，只二指那样宽，出手酷烈而诡异，这一招的角度与速度都令人极其地匪夷所思，若是戮实了，叶孤城的左腰登时就要被划开一条极深的血口子！
然则，叶孤城反应极快，就在二人身形交错开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左手已握住了自己的剑鞘，以剑鞘迎上荆无命的剑芒！
剑芒刺上剑鞘，这柄二指宽的窄剑轻轻颤动，弯出一点弧度来，荆无命眯了眯眼，二人身形在一瞬间交错，相背而立。
他的剑原本是冲着给叶孤城开膛破肚去的，力道自然不可能轻，但叶孤城以剑鞘迎上之时，他又在瞬间收力——要知道，他的剑是软剑，倘若未能收力的话，剑身一定会弯折出一个巨大的弧度。
这也已说明了这剑手收放自如的能力。
他的确不亏为上官金虹看重的人。
二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叶孤城的目光落在了荆无命的剑上。
这柄剑极其的特殊，也正好符合荆无命刻奇的剑术路子，以叶孤城的眼光来看，这剑必定是特地为荆无命所打造的当世利器。
他的薄唇动了一下，道：“好，好剑。”
荆无命冷笑不语。
温玉小姐就站在战场之外，静静地瞧着这场当世的绝代剑客之间发生的决斗。
自穿越以来，她已观摩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且这些战斗都是当世高手之间发生的，眼光自然也被养出来了，前一阵子决战玉罗刹时，温玉小姐能在适当的时机发出“暗器”，就证明她的眼光与反应力皆已提高了。
她的眉毛微微地蹙起。
不知为何，她觉得今晚的叶孤城杀气不盛。
但情势并容不得她细想，就在她思考之时，那一白一黄两个身影，已在枯枝之下交错了数十回，剑光如银光一般，在二人身边不住的爆裂、爆裂、再爆裂，枫树如鬼爪般的枯枝，被激得不住断裂，一时之间，只听得风声簌簌、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天地一片肃杀，结冰的山泉，也似乎被这骇人的杀气所震动了，只听咔嚓咔嚓的数声，冰面裂开，几条鲤鱼被激出水面，雪鸮鸮忽然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长啸一声，俯冲下来，抓了一只肥美大鲤鱼就跑。
温玉：“…………”
随即，有血落下。
血落在地面上，深入冬日的泥土之中，还有更多的血，被剑气所冲，落到了水面之上，一滴、两滴、滴……晕成了淡粉色的水晕。
一条手臂忽然自战圈之中飞出，这条手臂是左手，裹着黄色的衣袖，手中握着剑。
这是荆无命的手臂！
荆无命的手臂断了！
看来，这场决斗，胜负已分。
那两个人静静地站着。
荆无命的面色苍白，左臂已被齐根削下，鲜血自他的断臂处喷涌而出，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然则面上竟连一丝痛苦的神色都不曾露出，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骈指如剑，在自己的断臂之处点了两下，血势立止。
而另一边，叶孤城的白衣之上，却也染了血。
他身上起码也被划出了七八道口子，他的失血也不少，面色比之前更为苍白，然则他的神色却也如同冰雕雪铸一般，冷酷得毫无变化，只任由自己的血将自己的衣衫染红。
他冷冷地盯着荆无命，道：“你败了。”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叶孤城号称“剑仙”，本身就代表着当世剑客的巅峰水平，前些天他弃了无情道之后，心境开阔明朗，体内真气的流转也与平时有所不同，竟是陡然悟道，境界提升了不只一层。
如今的剑仙，已比昔日之剑仙还要更强。
荆无命冷冷地凝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道：“好剑！”
叶孤城低下了头，瞧了一下自己身上被他开的血口子，半晌，淡淡道：“你走吧。”
荆无命厉声道：“你不杀我？”
叶孤城冷漠的眼眸之中，却忽然流露出了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他道：“你问她。”
温玉怔住了。
她缓缓地走过来，盯着叶孤城瞧。
他当然已经知道了荆无命对傅红雪的恩情，但温玉为了避免这场决斗出现意外，一句话都没有提过，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叶孤城也瞧了她一眼，却闭着嘴，似乎全然不打算告诉她问题的答案。
温玉只好先转向荆无命，对他说：“你救过我的弟弟，所以今天我们也不会取你的性命。”
荆无命冷笑。
他瞧着面前的这两个人。
这两人的距离还是挨得很近，这女人在看着叶孤城的时候，眼神之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担心，他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很好。
荆无命为什么会观察这种事情呢？
他是不是在对比？他是不是自己也有感情，只是他付出感情的那个人实在不像个人，只用一根线把他吊住，所以他必须去观察其他亲密的情感，观察一些表象，才好去判断那个人对他到底有没有一点感情。
他是那人养大的，他应该对他有那么一点感情才对。
但他观察得越多，就只觉得自己的心愈发的麻木与仇恨。
他仇恨这世间的一切欢乐！仇恨这世间一切真挚的情感！
他冷冷地盯凝着温玉，对她说：“你要报恩？”
温玉点了点头。
荆无命冷笑道：“那我也告诉你两件事，你最好记好了。”
温玉不说话。
荆无命道：“我爱杀谁就杀谁，爱救谁就救谁，从不要人家报恩，你听明白了么？”
温玉：“…………”
温玉觉得这个人还蛮中二的。
不过呢，温玉发现，自己居然很有对付这种人的经验，于是她非常敷衍地点头，顺着这头断臂独狼的毛摸，飞快地说：“嗯嗯，知道知道，不要人报恩嘛。”
荆无命：“…………”
荆无命忽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冷冷地瞧着温玉，又道：“第二件事，你不杀我，我之后必会杀你，你明白了么？”
温玉绿汪汪的大眼睛相当真诚，道：“我知道了。”
她身上连一丝杀气都没有，好似根本不相信荆无命说的是真话。
荆无命瞪着她，嘶声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温玉盯着他，忽然道：“那天，我弟弟跟我说了你的事情，他说你杀人的时候，似乎不喜欢杀心存死志的人……是不是？”
荆无命不说话。
温玉一笑，道：“那我也是一样，你如今心存死志，杀起来可没什么意思。”
荆无命阴森森的冷笑。
温玉小姐忽然露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她道：“你为什么不去确认一下呢？”
荆无命一怔，没能明白这女郎的意思。
温玉小姐道：“你心存死志，却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废了一条胳膊……我能看出，你是在担心，某个人会因为这件事不要你了，是不是？”
荆无命陡然一惊，恶狠狠地瞪着温玉。
温玉小姐的神色却显得很微妙。
她当然能看出，那是一种什么神色，就是那种害怕自己没有用、会被人抛弃的神色——这神色曾数次出现在傅红雪的脸上。
傅红雪曾经爱着花白凤，花白凤却仅仅将他当做工具。
傅红雪自己难道意识不到母亲不爱自己么？其实或许是意识得到的，只是他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因此一直在努力的欺骗自己罢了，但当他犯了癫痫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丧家之犬般的惶恐之色。
……这样的神色，现在出现在了荆无命的脸上。
温玉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荆无命时的场景。
那是在丰乐楼，上官飞燕的两个手下被荆无命当场斩杀。
那时，温玉是给自己下了红娘咒的，她既然能看见陆小凤身上被红线缠成了个蚕蛹，自然也能看见荆无命身上缠着一条红线。
红娘咒虽然名叫红娘咒，但实际上那些被具现化的红线，却不一定是爱情。
红娘咒如果能完美的释放出来，则施术者可以看到一个人身上缠着的不同颜色的线——红色是爱情、黄色是亲情、绿色是友情。
那天温玉在众人身上看到的东西其实很是复杂，譬如说，陆小凤身上缠满了红色与绿色的线，却偏偏连一根黄色的亲情线都没有；再譬如说，中原一点红的身上只缠着寥寥几根绿色的友情线。
温玉自觉这咒语窥见了一些令人难以言说的秘密，因此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中。
而荆无命嘛……
荆无命的身上只有一根线，且是灰色的。
极其复杂的情感。
人们总是认为，感情是泾渭分明的，爱情、亲情、友情，就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呈现形态，但人类的感情本就是非常微妙、非常庞大的东西，奇妙而难以言喻，有些人的感情很单纯，什么就是什么，有些人的感情却很复杂，不能被归类于这种情感之中的任何一种。
荆无命唯一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复杂，复杂到连红娘咒都无法去定义。
那时她还没细想过这人的这根线到底连接着哪个人，但是今天瞧见荆无命的表情，再想一想他的身份……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荆无命还在冷冷地瞪着她。
温玉小姐却忽然叹了口气，再也不肯看荆无命一眼，只是道：“一个人若是因为你失去了一条胳膊，就将你弃之如敝履，这样的君主有什么好跟随的？这样的父亲有什么好爱戴的？这样的朋友又有什么好结交的？你心里存着这样的疑虑，就应该去解开，实在不必现在就心存死志……这疑虑解开之后，你再来找我，我那时再杀你不迟。”
说完这句话，她就和叶孤城一起走了。
只剩下荆无命一人，如标枪一般屹立在原地，似乎能站到天地毁灭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