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俦觉得自己上了一艘贼船。
可是在开拍前,乔导专业的指导与认真负责的态度，还是让他压下了内心的疑虑，决定认真拍好这部名字听上去并不那么正经的作品。
乔导出品，必属精品……应该没多大问题的,吧？
张俦心里有点儿没底。
他在片场搭讪了一位女配角,悄悄向对方打听剧本的来历：“娜娜，你知道乔导为什么会拍这部剧吗？我到现在都没看到剧本,马上都要定妆了……”他很慌啊。
但娜娜也和张俦一样是新人,还是个在本地生活多年的混血儿。
她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张俦心情忐忑地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定妆。
“应该不闷吧？”乔卿在皮套外面关切问道。
面前的一身雪白铠甲披风的“白银勇士”动弹了一下,抬了抬手，闷声道：“还好。”
“但是乔导，我们真的要拍特摄剧吗？”他不死心地问道。
“哦,差点忘了跟你说,”乔卿用一点儿也不心虚的声音说道，“我们这部剧,现写现拍,编剧和导演都是我，吃完中饭一点开拍,没问题吧？”
今天下午就拍？
皮套里的张俦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剧组一共才不到五十号人，原本他以为是今天定妆,所以大部队没到齐，结果现在乔导居然跟他说，还有俩小时就开始拍摄了？
真的……没问题吗？
有那么一瞬间，张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两个整容成乔卿和封缙云模样的骗子骗了。
说不准下一次爸妈见到他，就不是在娱乐版块上，而是时事新闻的传销团伙里的“张某”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张俦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拍摄。
“白银勇士，快，该发动你的大招了！”
“上吧，白银勇士！我们都相信你！”
“代表着正义，粉碎邪恶势力的阴谋吧！”
看着周围演员们一本正经地念着台词，白银勇士沉默地站在原地，披风颓丧地垂在身后，即使隔着皮套，也散发出了一股浓浓的绝望气息。
难道这就是差距吗？
为什么他们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羞耻的台词来！
“卡！”
坐在机器后的导演不满地喊停：“怎么发起呆了，白银勇士？”
我有名字！
张俦在内心疯狂呐喊，但表面上只是心虚回答道：“抱歉导演，我刚才忘词了。”
“忘词？不，别想糊弄我的眼睛，”导演往下勾了勾墨镜，犀利地盯着他，“你是根本就没入戏。白银勇士，你怎么回事？”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演什么见鬼的白银勇士！
张俦在心中咆哮。
可合同都签了，他实在不敢违约。其实违约金对于张俦来说并不算事，他害怕的是得罪了乔导，自己的演员梦还没开始就要夭折了。
“别紧张，大家都是第一次。”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鼓励地拍了拍。
张俦回头，发现是穿着黄金勇士皮套的封缙云。
堂堂三金影帝，本届昆仑奖最佳男主角获得者，如今跟着乔导跑到异国他乡的犄角旮旯里拍这种子供向的幼稚剧情，封缙云却丝毫没表现出不耐。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其实想要拍好子供向的剧情，需要付出的努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多，扮老人只需要一位优秀的化妆师，但让一个成年人扮演出孩子们喜爱的角色，即使是我，也很难做到。”
张俦如遭雷劈，呆立在原地。
“人一辈子都在找回童年，”封缙云见鸡汤有效果了，于是再接再厉又灌下去半碗，“我们现在做的，不也是朝花夕拾的一种吗？”
张俦思考许久，缓慢且慎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封哥，我会好好演的。”
他整个人一下又恢复了干劲。
封缙云见状，隔着头套和乔卿对视了一眼，乔卿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表扬自家对象的忽悠功力已经和自己不相上下了。
这位富二代可是他们剧组的金主，乔卿还要通过他把这部剧冠名剪辑上映呢，可不能让他跑了。
因为是开马甲完成系统任务，乔卿拍这部作品的时候完全放飞了自我，剧本想到哪写到哪，人设反复修改增添，有时候一个角色都被写死了，第二天原本已经杀青的演员又一脸懵逼地被他拉到片场，重拍之前的剧情。
但打工嘛，钱给够就行。
剧组大多数人都抱着这个想法，真正有演员梦的也就张俦一个，其他人基本都是学生或者兼职，还有半路被导演忽悠进来的玩票路人，整个团队的成分相当复杂。
一个词概括：草台班子。
导演散发着一股“不差钱，随便拍，就是玩”的随性，想到哪里拍哪里，支离破碎的片段像极了三流小说里前言不搭后语的剧情；受到感染的剧组成员们也都嘻嘻哈哈，演的随性，时不时还自己给自己加戏。
张俦在这个剧组里经历了他人生最大的幻灭。
说好的乔导拍戏，严谨认真呢？
说好的片场暴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呢？
乔导这跟本就是在玩吧！
他越拍越绝望，最后干脆用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国一趟的借口，请求导演把自己的角色写死。
乔卿在听完张俦的要求后，沉默了许久。
就在张俦心虚到忍不住想道歉时，抬头却发现，导演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张俦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行吧，”乔卿同意了他的请求，“既然你家里有事，也不能强求。今晚我回去改改剧本，你可以买后天的机票回国。”
杀青那天，张俦喝得酩酊大醉，搂着乔卿嚎啕大哭：“乔导，我虽然家里有钱，但你不能瞧不起我！我是真的想当演员，正经的那种！也想红……”
乔卿拍拍他的背，把人从身上撕下来。
“你想红？”
张俦红着眼睛点点头，看上去特别可怜：“嗯，超级想。”
“放心，会红的。”乔卿敷衍地安慰他。
张俦被人扶回了酒店。
他躺在一晚价值上千美元的总统套房里，看着眼前晃动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觉得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等到那部作品播出，全世界都会嘲笑他。
张俦翻了个身，悲伤地把自己埋在鹅绒枕里，决定从今天起对乔卿粉转黑。
他粉碎了一个年轻人的心。
半年后，一部名叫《变身吧！黄金勇士》的特摄剧，悄无声息地在烂苹果网站上线播出了。
导演那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马甲。
张俦：“…………”
要不要这么敷衍！
他颤抖着手叉掉了网站，想了想，又把自己常用的手机关机了，决定先人间消失个一周再说。
不，说不定也不需要。
张俦想起拍摄时混乱的场面，觉得这部作品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人看的，乔导又不宣传，他身边那些朋友，肯定也不会没事去看这种剧。
这样说来……
他还是很安全的。
张俦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小半个月。
期间，他甚至都不敢再次点开烂苹果网。
更没有勇气出门。
还好，结果和他预料的差不多。这部特摄剧在网上基本看不到任何讨论，在微博上搜索相关词条，也只能看到一些用词奇怪、连标点符号都不好好打的夸赞言论，各种低龄幼稚表情包刷屏，一看就是机器水军刷出来的。
张俦松了一口气，既庆幸又失落。
抛开拍摄内容不谈，在乔导剧组度过的那几个月，他确实跟着封影帝学到了不少，过得也挺开心的。
张俦没有放弃自己当演员爆红的梦。
他这人没啥大毛病，就是虚荣心强。
有钱不能让他满足，张俦甚至羡慕那种赚不到什么钱，却永远有真爱粉守在机场接送机的小明星。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红编大江南北，无论去哪儿，都有人能在大街上认出他，喊着他的名字，排队跟他合影。
只是每逢看到网上有关乔卿的话题时，他都会在下面留言：“乔导的真实水平，并没有那么夸张。”
虽然每每都会被一群粉丝用各种数据和奖项打脸，不过张俦从来不和这些人计较——不知者无罪，要不是他被乔卿忽悠着拍了一部大烂剧，看到这种言论他肯定也是不相信的。
张俦在家里的镜子前，用力拍了拍脸颊。
自闭了半个月，是时候抛开过去的黑历史，出门开启新生活了。
他决定去家附近新开的一家商场逛逛。
久违地沐浴在阳光下，张俦的心情很好。
只是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总觉得头皮微微发麻，抬眼一看，发现是对面的两个小孩在盯着自己，目测不超过小学三年级。
张俦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心道不会是自己出门时没把脸洗干净吧？
绿灯亮起，张俦收回思绪，随着人潮一起过街。
那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突然撒开脚丫，狂奔到他面前，然后猛地刹停，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十分热切。
张俦差点撞到他们，吓了一跳，呵斥道：“过马路不要乱跑！你们家大人没教过这个道理吗？”
说完张俦就有点后悔了，这年头的小屁孩都难搞的很，像是他朋友家生的那几个，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大人跟他们说话的语气但凡严厉一点，那能哭上几个小时都不带喘的。
没想到那两个小孩却一下子变了脸色，愧疚的表情像是翻了什么大错，其中一个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跟他拼命鞠躬道歉：“对不起，我们下次一定不会了！”
另一个看上去也要哭了，“对对，我们不是坏孩子！”
张俦直到过了街，仍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
他什么时候说话威慑力这么大了，一开口，就能让素不相识的小孩子哭着跟他道歉？
奇奇怪怪的。
张俦在心里嘀咕一声，也没太放心上，朝着不远处的广场走去。
因为是周末，本市很多家长都会带孩子来这里玩，上百个孩子聚在一起，吵闹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马路上疾驰的车流声。
但就在张俦踏上广场的台阶后，所有孩子都安静了。
遛娃的家长们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孩子们一起望向了张俦的方向。
张俦猛地停下脚步。
随风飘来的窃窃私语听不真切，但话题的中心，似乎都与他有关：
“他是不是……”
“那个大哥哥……”
“是他！就是他！”
任谁突然在大街上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都会后背发凉。
张俦也不例外。
他脚尖一转，下意识就想跑，却在移动的瞬间，被无数个双眼放光的孩子们挡住了去路：
“白银勇士——！！！”
张俦眼前一黑。
无数亢奋的小萝卜头围住了他，高声尖叫着：“变身！我们要看变身！”
“我要嫁给你大哥哥！”
“白银勇士，出击！”
张俦也很希望自己会变身。
最好是长翅膀能原地飞走的那种。
最让张俦招架不住的，是在他签名累得手都快断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红着眼眶，拽着他的袖口呜呜哭着：“呜呜呜呜白银勇士我们不要你死，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哭声一个传染俩，没过多久，整个广场上都响起了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家长们手忙脚乱，一边哄娃，一边对罪魁祸首报以愤怒的眼神。
惨遭魔音贯耳的张俦：“…………”
当初他到底抽了什么风，要乔导把这个角色写死？
人麻了，谢谢。
三个小时后，张俦终于侥幸从萝卜堆里艰难脱身。
他躲在商场的卫生间里，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衣服上无数个深深浅浅的黑色小手印，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去一截的衣摆，以及不翼而飞的数枚扣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虐不可活。
他惊魂未定地掏出手机拨号：“乔导，我……”
“我看到新闻了，”乔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新闻频道，愉快地打断他，“怎么样，是不是满足了你红遍大江南北的梦想？”
“咱们的作品虽然没啥评论，但上线播放量一周就破亿了，恭喜你，张同学，你已经成为了全国千万小学生的偶像，哪怕放眼整个娱乐圈，也没有比你的粉丝群体更有活力、更年轻的了。”
“你牺牲的那一集后天晚上播出，这几天注意一点，没事就别出门了，就算出门也要注意点维护形象。”乔卿往后一靠，被封缙云自然地揽在怀中，“加油吧，白银勇士，大家都在期待着你和黄金勇士联手打败大魔王呢。”
张俦：“…………”
乔导，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魔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