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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定案

作品:双璧| 作者:九月流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2023-06-13| 下载:九月流火TXT下载

十二月初,长安落了一场新雪。雪后是难得的好天气,明华裳屋里烘得温暖如春,她坐在阳光下,仔细描画。

忽然,招财急急忙忙跑进来,高声道:“娘子,喜事,杀人挖骨那个凶手抓到了!”

明华裳的笔尖顿住,一滴墨掉在纸上,正好落在眼睛处,整张画都废了。明华裳却没心思关注画,忙问:“是谁?”

“普渡寺的一个和尚,听说是江洋大盗冒充的,在长安脚下藏了足足五年!京兆府派人去庆州问,带回了通缉令,这才知道!”

“和尚?”明华裳皱眉,“是净慧吗?”

招财惊讶地瞪大眼睛:“好像是。娘子,你怎么知道的?”

竟然真是他,凶手这么容易就落网了?明华裳都产生些许恍惚,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死了。”招财拍拍胸口,长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凶手死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过两天还有上元灯会,我原本还担心若是抓不到凶手,今年没法看灯呢。现在好了,出门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明华裳眉头拧得更紧,凶手竟然已经死了?

明华裳问:“在什么地方发现的?他怎么就死了?”

“不知道啊。好像是他怕自己杀人被发现,偷了佛宝潜逃,走山路时不小心掉下去摔死了。”

明华裳心里一咯噔,问:“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承认罪行?”

招财不明所以眨眼,道:“娘子,他杀了这么多人,就算逮到他肯定也会判斩首,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再说,他如果不是凶手,那他跑什么?”

明华裳沉着脸不说话。她凝眉思索了一会,问:“他是凶手的消息是从哪里放出来的?”

“官府呀。”招财觉得今日娘子怎么总问废话,“陛下要求年前结案,没想到京兆府提前一个月就找出来了,现在长安百姓都夸京兆府呢!二郎君是这次案件的经手人,虽说现在案子被京兆尹接手了,但等论功行赏时,京兆尹肯定不会忘了二郎君的!”

明华裳杏眼圆瞪,都不知道该震惊哪一点了:“现在案子不归二兄管了?”

招财点头,她觑着明华裳的脸色,安慰道:“娘子,官场都是这样,新人做事,长官领功,历来如此。放心,朝中大人们都有眼睛的,京兆尹肯定会记得二郎君的功劳。”

明华裳咬着唇,突然把笔扔下,提着裙子就往外跑。招财吃了一惊,忙追出去:“二娘子,您去哪里?二郎君现在在京兆府,还没回来呢!”

光德坊,京兆府。

京兆府众官吏齐聚一堂,京兆尹坐在最上首,清了清嗓子,说:“这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一案,凶手终于找到了。我今日已经禀报刑部,刑部尚书很重视,过几日会有刑部官员过来纠察,可能御史台的人也会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都知道吗?”

明华章坐在京兆尹下手,听到这话不由挑眉。凶手找到了?甚至已经禀报刑部了?

京兆尹挥手,让人将庆州传回来的通缉令传给众人。明华章是除京兆尹外第二大的官员,这份通缉令自然先传到他手里。

明华章低头看画像,这张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变得泛黄酥脆,墨迹也褪色很多。但依然可以看出,上面的人满脸横肉、阴沉凶狠,如果剔去他的络腮胡子,皮肤白一点,脸型瘦一点,不正是长安之人所熟知的净慧和尚吗?

明华章看向通缉令旁边,上面写着“天授五年官银劫案头目,岑虎”。

京兆尹适时说道:“昨日去庆州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带回了通缉令和庆州刺史的书信。净慧果然是假的,他实际上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岑虎,他床下那块官银就是证据。庆州刺史在信中说,岑虎此人杀人如麻,逞凶斗恶,在庆州当土匪期间便经常劫掠妇人。六年前他们竟胆大包天抢劫贡银,激怒官府,庆州刺史派兵围山剿匪,岑虎等人兵败逃窜,庆州刺史通缉许久都没有找到他,没想到他竟假冒和尚,在长安招摇过市。这样看,岑虎手上的命案远不止长安这几个少女,真正的净慧和尚说不定也遭了他的毒手。”

原来昨日明华章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只不过京兆尹官高一级,提前一步截获,等打点好一切后才向众人公布结果。这样一来,找出岑虎的功劳自然也归京兆尹了。

大殿中众人悄悄望向明华章,明华章凛然正坐,身姿如竹,认真盯着通缉画像,似乎并不在意功劳被抢。

京兆府众人暗暗叹少尹好涵养,当面抢功他都掌得住。其实这是京兆府众人误会明华章了,明华章没反应,并非气量好,而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去庆州问话的人是明华章派的,庆州的书信也是直接交给京兆尹,中间没有第三方插手,假净慧的身份坐实,似乎没什么怀疑余地。可是,明华章总觉得不对劲。

为何他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视他们,京兆府查出岑虎身份,真的是他们自己查出来的吗?

京兆尹念完庆州刺史的信,春风得意,神气非凡,说:“有庆州刺史佐证,此案已真相大白。六年前岑虎因抢劫官银被通缉,他在路上遇到了净慧师父,不知用何手段杀了净慧,顶替净慧的身份,五年前窝藏到长安南郊普渡寺,当时普渡寺还叫青山寺。他来到长安的时间和第一起命案发生的时间相符,之后发生的命案,全都和他有关。

“本官猜测,定是他被官府剿灭,对官府心生怨恨,所以故意残杀官员之女。四年前,黄祭酒之女黄采薇常来普渡寺上香,他借助身份便利,将黄娘子引到僻静处后杀害,并用残忍手段抛尸挖骨。今年十月初十,平康坊女子楚君去普渡寺听法会,结束后他将楚君引走杀害,抛尸在不远处的官道上。

“最铁的证据当属程娘子之死,十月二十二普渡寺去清禅寺讲经,所有人都待在一起,唯独他不在。肯定是他想偷佛宝,故意留下看门,等得手后进城杀了程思月,并抛尸在城门附近。但今年不同以往,京兆府的调查十分紧密,他害怕暴露,便重操旧业,在十一月十九日偷窃佛宝逃跑。普渡寺的和尚说是十九日申时发现假净慧不见的,按照脚程,他走到关隘一带大概是酉时,那时正值太阳落山,光线昏暗,他着急逃跑,不慎踩滑落崖,当场摔了个粉身碎骨。这一点有仵作证明,仵作在假净慧,也就是岑虎身上发现了身份文牒、钱财和被摔碎的骨笛,和普渡寺的说法相符。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定案了。”

众人听着频频点头,所有解释合情合理,因果和时间线都对得上。不得不说京兆尹是有些官运在身上的,四年前没抓到凶手,京兆府多少官员因此被问罪,这些年来走马观花一般换了那么多人,等京兆尹刚升任主管,案子便破了,而且凶手是六年前庆州刺史没抓到的逃犯。有这样的政绩在手,日后何愁不能高升?

京兆府众衙役又是感叹又是羡慕,纷纷恭维京兆尹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京兆尹拈着胡须,得意微笑,在满堂喝彩中,唯独一人不言不语,格格不入。

明华章仔细看完庆州刺史的信件,突兀地打断殿内的喝彩声:“既然十月二十二那日岑虎想偷佛宝,为什么又会离开普渡寺,进城杀人呢?”

殿内恭喜的声音一滞,大家都齐齐看向明华章。明华章顶着众多打量,还是那副清冷自持、从容不迫的样子,问:“他既然为财,得手后应当先找地方藏好,为何要横生枝节?如果他是蓄意谋杀官员之女,那他怎么能未卜先知,知道那日程思月会去国子监,并独自一人去东市?”

所有人都被问住了,京兆尹想了想,肯定道:“定是他偷到佛宝后,想来城内销赃,只不过没找到买家,他恼羞成怒,正好在东市撞到了程娘子,他认出程娘子身份,就心生恶意,杀人泄愤。”

明华章挑眉问:“这些经过是怎么知道的?”

“稍加推断便可得知。”京兆尹肃着脸,官威浩荡道,“他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早前就有劫掠妇人的前科,只有他干得出这么残忍的事。再说如果不是他,那他跑什么呢?”

“他有前科,不代表之后会杀人;他曾做过残忍的事,不能推断出现人命案后,凶手就是他;他在山路上摔死,不能证明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他可能是凶手,但也可能是受害人。”明华章咬字清晰,语气坚定,一连串话像银珠落玉盘,清正冷峻,威严不可逼视。他说完后意识到自己太咄咄逼人了,微垂下眼睛,拱手道:“下官觉得还不能确定凶手是岑虎,望京兆尹三思。”

明华章一身绯红长袍,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哪怕是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坚韧挺拔,色清尘不染,寒雪萦松竹,恩威与艳色并存,凛然不可侵犯。

他像冰雪消融时从山上吹来的风,哪怕在人间已是桃李满园芳菲喧闹,他依然带着清醒和严厉,时刻提醒众生冬日并未远去。就如此刻,所有人都在欢欣破案了,唯独他不留情面说着扫兴话。

周围静了静,京兆尹拉下脸,不悦道:“明少尹,陛下和百姓还等着结果呢,你勿要在此扰乱军心。”

“并非我打击士气,而是此案还疑点重重。”明华章不依不饶道,“岑虎目的既然是佛宝,十月二十二日为何要进城杀人?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是他,那他在哪里杀人,如何引诱程思月离开,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发现?”

这么多问题,把所有人都问哑了。有人耸耸肩,不在意道:“他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肯定有办法。”

“那到底是什么办法?”明华章丝毫不管人情面子,咄咄逼人道,“我们奉命彻查连环杀人案,若是为了尽快定案,随便找人顶罪,若日后凶手再在城中杀人,我们如何对百姓交代,如何对受害人的父母亲人交代?”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无人接话。明烛高堂上,京兆尹缓缓开口:“明少尹,我知道你为这个案子出力不少,但是,破案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你不能因为不如你的意,就揪着细枝末节胡搅蛮缠。此案我已禀告刑部,具体如何,交由刑部诸公定夺吧。”

京兆尹起身,拂袖而去:“散会。”

京兆尹头也不回走了,留下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许多人悄悄看向明华章,未曾说话,各自拉着相熟的人走了。

明华章仿佛没注意到众人的打量,不慌不忙起身,赵廉落在最后,他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对明华章抱拳后就大步而去。

等明华章走回自己的少尹宫殿,发现门已经被推开,一群人进进出出。衙役看到明华章,有些尴尬地叉手:“少尹,京兆尹有令,要将所有卷宗搬去主殿,等候刑部和御史台核查。”

明华章清凌凌的眸子扫过众人,被他看到的人纷纷低头,无人敢和他对视。明华章没说什么,静静道:“既是京兆尹的命令,那就搬走吧。”

衙役诺了一声,示意手下人快搬。京兆府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喜气洋洋,明华章置身其中,反倒成了唯一的闲人。和案件相关的卷宗全部被京兆尹搬走,明华章安静坐了没多久,殿中又有人来。

石大搓手,有些尴尬地站在明华章面前:“少尹,京兆尹说要结案,这些天要招待刑部、大理寺的人,急缺人手,让我们将平康坊的人都撤回来……”

明华章立即皱了皱眉,平康坊是他诱捕楚君案凶手的重要布置,把平康坊的人撤了,怎么抓那个模仿犯罪的凶徒?但明华章看着石大冻得通红的脸,窘迫紧张的眼神,实在说不出让他们违抗京兆尹的话。

明华章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淡定从容,说道:“既然京兆尹有命,你们遵从就是。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先去膳堂喝点热汤吧。”

石大听到明华章的话明显放松下来。他们和明华章这种出身名门、进士及第的天之骄子不同,他们都是小吏,拿着微薄的俸禄,这辈子升职无望,所求无非能在长安糊口,最怕卷入到上层官员的斗争中了。明华章有家族做后盾,和京兆尹斗法失败不会有什么,但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就要遭殃了。他和手下兄弟都拖家带口,若丢了饭碗,在长安连米都吃不起。

石大松了口气,他对明华章抱拳,如释重负走了。出去后,他和京兆府其他人说笑,隔了很远都能听到男人们畅想这次能得多少赏赐的声音,反衬之下,明华章的宫殿显得尤其冷寂。

明华章环顾殿中,卷宗已被搬走,结案文书也无需他写,他似乎没什么能做的。他在殿中静坐了一会,索性收拾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提前回府。

·

明华裳坐在清辉院内,她本预料要等到天黑,没想到坐了没多久,门外传来动静。明华裳惊讶地站起身,快步朝门口跑去:“二兄!”

明华章披着大氅从回廊走来,还没来得及推门,门猛地从里面拉开,一个人影带着融融暖意朝他扑来。明华章下意识接住,等看清怀中人后立刻虎了脸:“胡闹,谁让你不穿鞋就跑出来的!”

明华裳穿着室内的软鞋,鞋底只有薄薄一层布,如今可是十二月,这样站在外面无异于光脚。而且她身上衣服也穿的轻薄,一层单衫襦裙,挡得住什么?

明华裳轻哼一声,说:“还不是为了见你。二兄,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听说京兆府结案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今天的事已经传到外面了,明华章轻叹一声,示意侍从掀开帘子,他俯身轻轻松松将明华裳抱起,道:“进来说。”

明华裳看到后面的侍从,欲要自己走,还没挣扎就被明华章压住:“别乱动。”

明华裳不敢动了,明华章把她放回榻上,亲自给她脚底塞暖炉、毛毯。明华裳被人握着脚腕,有些不自在,轻微地挣了挣:“二兄,可以了,我不冷的。”

“寒从脚起,不可马虎。”明华章没理她,把她的脚结结实实围好后,才坐在榻边,道,“这几日你不是忙着练画吗,怎么跑过来了?”

明华裳看向他,小心翼翼问:“二兄,案子的事……”

明华章叹道:“如今黄采薇、楚君、程思月等案已由京兆尹全权接管。京兆尹向刑部上奏这一系列凶手乃是岑虎,也就是假净慧,刑部已派了人来核查,不日结案。”

明华裳心中一紧,她以为只是京兆府内意见不一致,原来事态已到了这种程度?

这个结论可谓错误百出,连环杀手要杀的根本不是黄采薇,而是雨燕,这个很难看出来,暂且不说,楚君和另几案差别那么大,竟然也能被定为同一人作案?

明华裳皱着眉问:“京兆尹看不出楚君尸体和其他几案的差别吗,怎么敢这样定案?”

一整日的据理力争和无能为力,此刻仿佛都化成她眼中的关切,手心的温意。明华章身体不知不觉放松,无奈道:“我提醒过很多次,但京兆尹执意为之,连我布在平康坊的人手也撤了。他们需要一个凶手,他们希望凶手是岑虎这种有份量、有噱头的恶人逃犯,至于疑点和破绽,现在根本没人听得进去。我在京兆府,就如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实在无能为力。”

明华裳鲜少见明华章露出这么疲惫的表情,他语气低沉,带着淡淡的悲凉,听得明华裳心都揪了起来。

明华裳紧紧皱着眉,问:“刑部和大理寺呢,他们没有人质疑吗?”

“等他们查出疑点,恐怕已经晚了。”明华章脸色十分凝重,说,“马上就要到年关了,过年会有很多人出门探亲觅友,等上元节时,更有许多女子上街看灯。百姓信任朝廷,以为京兆府已经将人抓住了,才敢放心出门的,如果凶手还藏在长安里,上元节那几日再对无辜女子开刀,我还有什么颜面见长安百姓?”

明华裳心越来越沉,岑虎一事疑点重重,京兆尹却不愿意详查,而是顺从他们的偏见定案。上元那几天有许多官员千金出府,下手时机多得数不胜数,如果凶手再如法炮制,虐杀女子,明华章必然要被问责不说,他自己心里也没法原谅自己。

她不能坐视凶手和庸官毁了明华章。她一定要趁过年前,找出凶手。!